寅时的梆子响时,天还是墨黑的。
那响声,像敲在每个人脑门上,震得通铺上所有人都是一哆嗦。
林晚晴几乎是弹起来的。
喉咙疼了一夜,半睡半醒间全是破碎的噩梦——父亲的血,母亲的白绫,还有灌进喉咙那滚烫辛辣的药。
醒来时浑身冷汗,被子潮湿地贴在身上,分不清是汗还是这屋子本就透着的湿气。
屋里的人已经陆续起身。窸窸窣窣的穿衣声,压低的咳嗽声,木屐踩在泥地上的啪嗒声。
没有人说话,或者说,没有人愿意说话。每个人都像提线木偶,动作机械而迅速。
她跟着爬起来,手脚却冻得僵硬。昨夜的衣裳还穿在身上,单薄的夹袄抵不住清晨透骨的寒气。
她试着想整理一下头发,手抬到一半却停住了——铜镜是奢望,这里连盆干净水都没有。
门吱呀一声开了,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嬷嬷站在门口,手里拎着根藤条。晨光从她身后漏进来一点,勾勒出她铁塔般的身形。
“都麻利点!”声音粗嘎,像砂纸磨过木头,“今儿个要洗的各宫衣裳比往常多三成,洗不完,谁都别想吃饭!”
人群沉默地涌出门。
院子里已经亮了。不是天光,是屋檐下挂着的几盏气死风灯,院里是堆成小山的脏衣桶。
雪停了,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,踩上去咯吱作响,寒气从鞋底直往上钻。
林晚晴被分到最靠边的两个大木盆前。盆里堆着的衣物看不出原本颜色,一股馊臭味扑面而来。
旁边是个更小的木桶,里面是半冻住的井水,水面结着薄冰。
“你,新来的?”刘嬷嬷的藤条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,“把冰凿开,水舀进盆里。
皂角在那边墙角,自己拿。记住,各宫的衣裳要分开洗,绣纹、料子都认清楚了,洗坏了——仔细你的皮。”
她点头,喉咙里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。
刘嬷嬷皱了皱眉,上下打量她一眼:“还真是个哑的。得,倒也省事。”说完便转身去监工别处了。
林晚晴蹲下身,拿起木盆边放着的破瓦片,开始凿桶里的冰。
冰很厚,瓦片又钝,凿了几下只留下几道白痕。她咬咬牙,用了狠劲,冰面终于裂开一道缝。
冰水溅出来,打在手背上,刺骨的冷。
一下,又一下。
虎口震得发麻。
她不管不顾地凿着,仿佛这冰是堵在她喉咙里的那团火,是她怎么也发不出的声音,是这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绝望。
终于,冰面碎开了。她用葫芦瓢舀起冰水,倒进大木盆里。
水太冷,指尖刚浸进去就失去了知觉,麻木地泛白。
她捞起一件衣裳——似乎是件中衣,腋下已经洗得发硬,领口一圈黄渍。
没有热水,没有足够的皂角。她只能把衣裳浸透,抹上一点劣质的皂膏,在搓衣板上一下下用力***。
手指很快被冻得通红,又渐渐发紫,关节处裂开细小的口子,一沾水就疼得钻心。
但她没停。
不能停。一停就会想起父亲额头上那个窟窿,想起母亲最后看她的那一眼。
一停就会想哭,可眼泪流不出来,全堵在喉咙里,堵得她喘不过气。
那就洗吧。让这冰冷的、肮脏的水,让这机械的、重复的动作,把一切都冲走,把什么都冲走。
天渐渐亮了。惨白的天光从高墙外漏进来一点,照在院子里每个人弓着的背上。
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凝成雾,又很快消散。
林晚晴洗到第三盆时,手指已经彻底麻木了。裂口渗出的血丝在水里晕开,淡淡的粉,很快被浊水吞没。
她抬起胳膊想擦擦汗,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出汗——太冷了,冷得人连汗都出不来。
“喂,哑巴。”
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用胳膊肘碰碰她,声音压得很低。
那宫女脸色蜡黄,眼底带着常年缺觉的青黑,正麻利地拧着一件袍子。
林晚晴转头看她。
宫女努了努嘴,示意她看盆里那件绛紫色的外裳:“那是安贵妃宫里掌事姑姑的。看见袖口那圈银线绣的缠枝莲没?仔细点,搓坏了,你十条命都不够赔。”
她点点头,把那件衣裳单独拎出来,动作放轻了些。
宫女又凑近些,几乎耳语:“你原来是林太医家的?”
她身体一僵。
“别怕,”宫女快速拧干手里的衣裳,扔进旁边的空桶,
“我表叔在太医院当差,见过你。昨儿夜里的事……听说了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,
“这地方,少说话——反正你也说不了——多做事,能活一天是一天。”
说完便不再看她,埋头继续洗衣。
林晚晴握着那件绛紫外裳的袖口。深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灌进喉咙,激起一阵撕扯般的疼。
是啊,能活一天是一天。
可活着是为了什么?
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手不能停,一停就会想,一想就会疯。
午时梆子响时,她只勉强洗完一半的衣裳。
刘嬷嬷拎着藤条巡视过来,看了看她盆里的进度,眉头拧成疙瘩。
“这么慢?”藤条在空中挥了挥,没落下,“晌午别吃了,继续洗。洗不完,晚饭也别想。”
旁边有人递过来两个黑面馒头,硬得像石头,还带着冰碴。
那是浣衣局一天两顿的口粮,错过这顿,就得饿到晚上。
她没抬头,继续***手里的衣裳。肚子很空,饿得发慌。
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——不吃也好,吃了反而会觉得自己还是个人,还会饿,还会冷,还会疼。
傍晚时分,天又阴下来。她终于洗完最后一盆衣裳,手指肿得握不住捣衣杵,虎口的裂口已经翻出鲜红的肉,一动就渗血。
晾衣的竹竿在院子另一头。她端起沉重的木盆,一步步挪过去。
盆沿抵在腰上,冰水浸透单薄的夹袄,冷得她牙齿打颤。
晾到一半时,雪又下了。
她不敢停,加快动作,把最后几件衣裳抖开,搭上竹竿。
就在她踮脚去够最高那根竹竿时,脚下踩着一块冰,整个人猛地往后一滑——
木盆脱手,哐当一声砸在地上。她也跟着摔倒,后脑磕在冻硬的地面上,眼前一黑。
疼。浑身上下都疼。喉咙疼,手指疼,膝盖疼,后脑勺更疼。
她躺在雪地里,看着灰蒙蒙的天空,雪花一片片落在脸上,冰凉,很快就化了。
不想起来。
就这样躺着吧。雪再下大些,把自己埋起来,埋得深深的,再也看不见这高墙,再也听不见这梆子声,再也闻不见这污浊的气味。
可是……
她慢慢抬起手,看着自己红肿溃烂的手指,看着掌心里那些细密的、还在渗血的裂口。
然后她翻过手,摸到胸口——那里贴身藏着半个硬邦邦的东西。
是昨夜老宫女给的饽饽。
她一直没吃。
手指摸索着,隔着粗糙的衣料触到那块冰冷。很硬,硌得胸口生疼,却奇异地让她清醒过来。
不能躺在这儿。
她咬紧牙关,手肘撑地,一点点爬起来。跪在雪里,摸索着去捡散落一地的衣裳。
手指冻得不听使唤,试了好几次才抓住一件。
重新打水,重新洗。雪越下越大,落在盆里,和冰水混在一起。
她的手浸进去时,已经感觉不到冷了——彻底麻木了。
天色完全黑透时,她终于把弄脏的几件衣裳重新洗完。
摇摇晃晃地晾好,收拾好木盆和皂角,走回那间低矮的瓦房。
屋里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,但至少没有风。通铺上的***多已经躺下,蜷在薄被里,像一只只困倦的兽。
她摸索着回到自己的铺位,坐下,脱掉湿透的鞋子。袜子和脚冻在一起,撕开时扯掉一层皮,**辣地疼。
她没出声,只是把脚缩进被子里,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全身。
怀里那半个饽饽还贴着胸口。
她拿出来,借着微弱的光看了看。黑面的,边缘已经有些发霉。她掰下一小块,放进嘴里。
硬得嚼不动,只能含在嘴里,等它慢慢被唾液浸软。
霉味很重,混着麦子本身的粗砺感。她一点点地嚼,吞咽时喉咙疼得像刀割。
但食物滑进胃里时,那一点点暖意,还是让她几乎落下泪来。
她靠在冰冷的墙上,闭上眼睛。屋外风雪呼啸,屋里鼾声起伏。
手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后脑勺磕到的地方肿起一个包,喉咙里的灼烧感从未消退。
可她还活着。
还活着,手里还握着半个发霉的饽饽。
这就够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门忽然被推开。冷风灌进来,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。
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嬷嬷站在门口,手里提着一盏灯笼。
“哪个是阿晴?”声音不高,却让屋里所有人都醒了。
林晚晴慢慢坐直身子。
嬷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,上下打量一番,点了点头:“起来,跟我走。”
她没动。
“聋了还是哑了?”嬷嬷有些不耐烦,“尚食局缺个药膳宫女,孙嬷嬷点名要你。赶紧的,别磨蹭。”
尚食局?药膳宫女?
她愣住,下意识看向邻铺。那个给过她饽饽的老宫女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,正看着她,昏暗中,那双眼睛亮得惊人。
老宫女极轻微地点了点头,嘴唇动了动,没有声音。
但林晚晴看懂了。她说:去。
她慢慢起身,穿好鞋子,走到门口。嬷嬷提着灯笼转身就走,她跟在后面,跨出门槛时,最后回头看了一眼。
通铺上,老宫女已经翻过身去,背对着她。
门在身后关上。
风雪扑在脸上,她却感觉不到冷。
喉咙还在疼,手指还在疼,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慢慢苏醒,一点点,撬开了那层厚厚的冰。
尚食局。药膳宫女。
她,只觉得自己一步一步,走进了更深、更未知的宫廷深处。